第一百三十章 飘零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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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哥将军。”耶律隆庆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般，甚至走进来的时候都不小心踢翻了休哥房中的一盏长明灯。他这个年纪也正是半疯半癫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扶起了长命灯便跑到了休哥面前，高兴地声音都好像是飘起来了一般：“休哥将军，我有好消息带给你，而且还不止一个！”

耶律休哥略带疲惫地从文案之中抬起头，强打着微笑着看了看面前的隆庆。此时此刻，正是草长莺飞的春季，门外春色关不住，也就跟着耶律隆庆一同冲进了他这有些阴暗的公房。可是耶律休哥奇怪，为什么那灿烂的春光却也装不满这小小的屋子呢？他看着耶律隆庆的脸，年轻可真是好，当春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的时候，甚至好像都能放出光来。可为什么自己这么疲惫呢？休哥强打着精神，寻找着自己本该有的那一份快乐，可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他坐直了身子，那就听听耶律隆庆带来的是什么好消息吧？没准这样自己就开心起来了。

“嗯？说吧。”耶律休哥慢慢地问道。

“头一条，宋帝赵光义去世了。”耶律隆庆兴高采烈地说道。

“嗯，还有吗？”耶律休哥会心地微笑了一下，继续问道，他记得刚刚耶律隆庆说过好消息不止一个的。

“还有，第二个是，我娘过三天就要到南京城来南巡了。她还吩咐过，为了表彰前几天您打败李继隆的部队，这次还特意要给你些封赏、封亲王爵位哟！将军，您已经达到了荣誉的顶峰了。”耶律隆庆高兴到有些得意忘形了，他拍打着耶律休哥的肩膀，兴奋早就冲破了他和耶律休哥之间的上下级身份之差。

“荣耀的顶峰……听起来还挺好的。”耶律休哥微笑了一声：“那就准备好迎接太后娘娘吧。”

“是！”耶律隆庆说完出去了。

疼……说不清的疼……

背后火灼一般的剧痛撕裂了夜的寂静，耶律休哥在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痛苦地挣扎着。即使已经是春天，可是夜里还是春寒料峭，一阵春风宛如能把人脸都撕开一条条口子一般地寒冷，耶律休哥却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冷汗依旧悄悄地爬在了他的眉宇和太阳穴之间。耶律休哥把手拧成拳，拧得咔吧咔吧地响。

他开始害怕了。

耶律休哥一辈子，叱咤风云、金戈铁马，岁月风云如同箭雨一般，在他的身上留下了道道骇人的伤痕，他浑身的肌腱坚硬如铁，仿佛敲在身上都会铮铮作响，刀锋之上，他和一个红衣的倩影跳过无数支舞，从未胆怯。可是今天，他也害怕了，他怕的不是背上惨烈的疼痛，他害怕的是，自己恐怕就到这里了。

大辽近些年是可以夜市的，他也曾清晰地记得，曾有个女子，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保证，保证她一定会建立一个老百姓们欢笑度日、点得起蜡烛的盛世。耶律休哥突然有点好奇，顶着背后剧烈的疼痛，他艰难地从那张单人床上挺起身子，那女子心中的盛世，实现了么？

耶律休哥看到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今天也正好是南京城难得的夜市，窗外的世界红灯绿酒、纸醉金迷。虽然战争的乌云还在不远处的国境上蛰伏、徘徊、时远时近，可是在这里，似乎没有人记得耶律休哥在燃烧的宋营之中是如何舍生忘死，在冰天雪地的君子馆是如何瑟瑟发抖的。河边的情侣在烛光中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温暖的烛光把他们打扮得如同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王一般英俊，随后他们将手中的小桔灯放进水中，任它们在宁静夜空、繁星点点之下，在碧波万顷之上闪闪发光，如同记忆中幸福的碎片，也没人知道，辽国享有最高军功荣誉的于越大王、南京留守耶律休哥大人此时正挣扎在一张窄窄的单人木板床上。

耶律休哥突然感觉心有不甘，外面的世界红灯绿酒……真不想倒在这时候啊。

休哥站起身来，可是刚刚站起来，一阵强烈的剧痛便从背后涌了上来。休哥一没忍住，一口甜丝丝的液体一下子从胸腔里涌了上来，休哥嘴一张，一大口血便如同破门而出的囚徒一般从耶律休哥的嘴里冲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地板，休哥苦笑一声。伸出手抓住一边的床头柜，用手把自己拉了起来——他已经不敢再怎么动腿，仿佛腿早就和后背连在了一起，稍微一动就拉的背后的伤口宛如要被撕裂一般剧痛。环顾四下，耶律休哥才发现处境不妙，他想搀扶着周围的家具走出去，却发现自己的屋子里并没有多少家具。一座衣柜、一个床头柜、文案、单人床就构成了他——辽国最高级别武官、一个享有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武将全部的家私。自嘲地笑笑，耶律休哥眼角泛起的皱纹里面镶嵌着的是无奈。怎么早先有钱的时候没想着多操办点家私呢？

走出门去，耶律休哥兀自跨上战马，走向了平常最喜欢去的那座佛塔。这塔唤作应县木塔，修得金碧辉煌又别出心裁，这是耶律休哥用自己为官的俸禄修建的，也就是他绝大部分薪饷的归宿。耶律休哥这种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起来的武将，早就过惯了风餐露宿、粗茶淡饭的日子，可是当他遇见了萧麒，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得修座房子了，也就是这木塔。

推开沉重的大门，耶律休哥走进了金碧辉煌的佛塔，早就过了参拜神佛的时候，佛塔里空荡荡的。耶律休哥无奈地叹了叹气，这佛塔里的萧索，真和自己内心的萧索异曲同工。佛面目慈祥，却又像是毫无表情地端坐云端，俯瞰着耶律休哥，耶律休哥问他，他也就不答，留个耶律休哥的，只有深深的沉默。

这么多年来，契丹王室内部，诸王并起、风云跌宕。一片叛乱之声中，唯没有我耶律休哥的身影，你萧麒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这个魄力？你错了，你让那些乱臣贼子临阵击敌，他们定然不如我。你认为是我忠诚？你也错了，也许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忠诚。我只是害怕从你嘴巴里听见坏人两个字，我只是害怕你掉泪。这么说，你也许以为我爱你？耶律休哥无奈地抬起了头，内心空空如也，可这时，他仿佛看见了萧麒就坐在自己面前，温柔款款地与自己四目相对，眼中透出的温柔令人难以置信，甚至都有点不像真正的萧麒了。迎着那目光，耶律休哥觉得自己的伪装好像瞬间就被拆穿。好吧好吧，休哥认输一般地摇了摇头，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也总是要输的。

那我承认吧，我确实是爱你，我见你第一面就已经神魂颠倒，你每天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让我仿佛失去了地心引力。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拥有你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获罪流放北汉的时候，是我把你抓回来的。你当时伤心欲绝，对先皇恨之入骨，我明明可以拥你入怀，舔舐着你身上所有的伤口，让它们慢慢愈合，然后我带着你，你带着你的绝世笑靥，两人一马，明日天涯。没有人知道我们去哪，我们也再记不得会回契丹的路。当你被我抓回来，先皇说你是我的猎物，我当时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收你，高粱河、君子馆和南京城下的光荣之中，也就少了我一个耶律休哥，因为我会挤出所有的时间来陪你，我会发泄我想要宠爱你一生的冲动，我会让你走路的时候，能如同皇家骏马一样，优雅又无忧无虑。当先皇驾崩，你六神无主之时，我也可以拥你入怀，这样你也就不用做一个女强人了，那样你也舒适一些。你知道吗？即使是徐娘半老的你，甚至是形容枯槁的你，我也能记得，你令我魂牵梦絮的微笑……

耶律休哥慢慢地回忆着，让那些已经逝去的回忆在一片寂静中、在自己的脑袋里得到延伸，想也是一件趣事。可是耶律休哥这次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提醒着自己：

我放弃了萧麒！

我一次又一次的放弃了你。我耶律休哥，纵横沙场、戎马一生，没想肩膀居然脆弱到连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都不敢承担！

耶律休哥无奈地自嘲。时光就是一道只给自己做一遍的选择题，耶律休哥明知作对很难受，可是还是做对了。不，那是做对了么？耶律休哥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央求着命运这位严厉地主考官，央求着厅堂内威严肃穆的神佛，请求他们再让自己选择一次。让自己站在萧麒面前，大声说出自己在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就已经有了想宠爱她一生的冲动。

耶律休哥突然看见了，他看见自己和萧麒，坐在自己的战马之上，他在后，萧麒在前，温柔地躺在他的怀抱之中，犹如一只温婉的猫咪。自己微笑着，带着萧麒骑行在温暖的夕阳之中，一阵风吹过，耶律休哥便轻轻地侧脸，仿佛不想惊醒了怀中假寐的萧麒，任她那水草一般的青丝拂过自己最敏感的嘴唇。渐渐地，那青丝变成了银丝，耶律休哥也骑不动了，他便和萧麒下马，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拥吻，如同孩子一般纯真，直到那温暖的金光彻底将二人吞没……

假的……都是假的……休哥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突然恍然大悟了，也许自己一生最大的不合时宜，就是在自己最承担不起的时候，遇见了最想宠爱一生的萧麒。顿悟之后没有惊喜，看破红尘的瞬间，反而有些凄婉。

因为我知道我和你是朋友，所以我罢手了。也许我说我爱你，你也会同意。可是我更怕岁月的侵蚀，怕你最终决定离我而去。与其拥有你短暂的一瞬，我更愿意就这么一直守护着你，尽管那“一瞬”如同宇宙混沌初开时的澄明，尽管那“一直”充满了艰难险阻，还伴随着寂寞把神经咬得酸痛。耶律休哥点了点头，既然不能宠爱萧麒一生，那保护她一生，似乎也不错，如若不能伴她白头偕老，休哥宁愿为她冲锋陷阵。你放心吧，萧麒，我已不再爱你。

休哥明白，自己上过战场，一定不相信来生，可是他还是想着，自己来生也不会再爱上萧麒，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自己都不会再爱上她了。但是，他还会温柔地守护着她，哪怕萧麒都忘了自己，哪怕轮回都已经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