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饥寒交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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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告诉我，他在两天之后，尽是绕着山路走，见到有人，不管是上山砍柴的还是上山打猎的，也不管看到了男的或女的，总先躲藏起来再说，等他们离得远了再走。终于来到了江西、广东、福建三省交界的山头。向南望去，云天渺渺，山峦叠翠，可以想象几百里之外，就是所谓的自由世界香港了。往北瞧瞧，烟雾缭绕，群峰远黛，那是革命老根据地的赣南。三年困难时期大量人逃荒的去处。转身回首，一路走来之地，是难舍的故乡，是我为他用尽心计搞到粮票和钱还冒着巨大的风险，帮他死里逃生的地方，却是他无处立锥之地。

当时心里茫茫然的，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好。

最先一个念头是往南逃，逃到深圳或广西一带，再偷渡到香港去，到了香港可能有机会和他的爸爸联系上，那就有个长久的依靠了。

后来仔细一想，不能这样，一是广东的运动比福建搞得更加如火如萘，地方又不熟，走不上三步都可能自投罗网。二来，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过，说他特务嫌疑、里通外国，完全是冤枉的，现在若是真的偷渡去香港，万一不成，被抓起来，那就难逃一死了，全部罪名都成立。三是真要是到了香港，那是和家乡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了，也就永远不能和我相处了，那是一辈子都要负我一片盛情的。就单单这一条理由，也不敢往香港的方面去想。

打消了去香港的念头，只有往江西方向寻生路。

这时老孙问我：“你知道我逃亡路上面临的第一个大困难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说：“就是一路有人盘查吧。”

老孙摇摇头笑着说：“不对。”

我又想了想，说：“不识路？”

老孙还是摇头说：“路在嘴上。”

我说：“我想不起来，你就快快说吧，我爱听。”

“你万万猜不到的”，老孙说：“我身上只穿着那件单衣，往北走100里，气温最少比家乡低2度。这九月的天气，西风飒飒，我差点冻死在路上了。”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他真的没有带衣服呢。接着他又说出了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来。

你给了我钱，给了我粮票，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我是舍不得花一分钱的，路上先是靠衣袋里的野栗充饥，野栗吃完了，就当乞丐，沿路讨来吃。那种滋味真是难以想象的，许多人看到我这么年轻出来要饭，都鄙视我，以为我爱吃懒做，曾遇过一个中年男人，不但不讨给我，还骂我，并当着我的面把一碗饭倒到猪食槽里气我，我又怎么好和他辩白我的苦情呢？

最难受的还是挨冻，白天我就赶路，走得快些身子也不那么冷，一到晚上就不得了了，晚上本来就比白天冷，这时一静下来休息，真是冷入骨髓。冻得实在难受时，我曾想将你给我的钱买件卫生衣，可是真正到了店门口，又舍不得买下去。只有这三十几块钱，用去一块是一块，不到万不得已，我真舍不得花呢。

俗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在那寒冷的夜里，如果路边有个死人躺着，我一定敢把那死人的衣服脱来往身上穿。有时也曾起过偷的念头，我路过好多农家，衣服晒在门口，很晚都没有收，要偷一两件也是千容万易的事，可是我妈临终前再三交待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祖训，我不能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什么祖训呀，我以前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啊？”这时我打断他的话，插嘴问他。

他说：“我妈生前常常对我说，我爷爷的爷爷时留下的祖训，一直是我们孙家人的骄傲，那祖训只有两句话，叫做‘打死不求饶，饿死不做贼’，妈还给我反复解释过这两句话的含义，‘打死不求饶’，就是做人要有骨气，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只要环境许可，都要活出个人模人样来；‘饿死不做贼’，不是等着饿死，而是平时就要勤劳俭朴，精打细算，不要等到真正挨饿时做出不齿于人的事情来。妈死那年，我17岁，妈怕我少不更事，再三嘱咐我不能忘记这两条祖训，现在遇到这么大困难了，妈的话就时时在我心头萦绕着。

我也知道祖宗一代代传下来，做人都是光明正大，就是父亲当过旧社会的军官，现在去了台湾，那只是政治路线上的错误，不是个人品质的问题，妈妈当了四类份子，也因为和爸爸有关，但从来没有人说过妈妈一句不好的话，如果轮到我这代人没有骨气，做出不光彩的事来，那怎么对得起我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不过我现在想起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饥寒交迫的人，是无法体会那种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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