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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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麒站在龙案旁边，满意地欣赏着耶律隆绪于龙案前埋头批阅着奏折。事关重大的奏折都是萧麒亲自批阅的，但为了让隆绪也得到一些历练，所以萧麒还是留了一些相对轻松的政务给耶律隆绪处理，一开始萧麒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但是看着耶律隆绪那股子认真劲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涌现出来，萧麒却觉得相得益彰。萧麒伸出手，想去温柔地抚摸一下耶律隆绪的脑袋，问问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有些劳累了，但是沉吟了半晌，萧麒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她觉得现在的一切都那么安静，春日的午后，草长莺飞的日子里，万物生长，披着耀眼的春光，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前茁壮成长，这场面实在是太自然，又太美，萧麒实在不忍破坏这场面。

耶律瑾，你看见了么？以前你总觉得我们的孩子太小，还不懂事，总是说我太心急。我也总嫌你啰嗦，不过现在，你倒是看看？他懂事着呢，你总会看得见的对吧？萧麒想到这里，心中也泛起一阵暖洋洋的感觉，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的成长，这种成就感在萧麒一个母亲的身上得到了放大，她很难解释这种感觉，但是正是因为她解释不了这种感觉，这才成了她独享的快乐。

“太后娘娘……”佳奕走进来想要说些什么，可刚开口就被萧麒放在自己嘴唇上的手指给打断了。随即萧麒回头看了看耶律隆绪，他聚精会神地忙于手头的政务，丝毫没有因佳奕的走进而分心，那认真的样子令萧麒心中也是阵阵温暖。在确认自己和佳鸾没有打断耶律隆绪之后，萧麒牵着佳鸾的手走到了宫门之外。

“发生了什么事情？”萧麒轻声问道，深怕惊醒了耶律隆绪的聚精会神。

“太后娘娘……奴婢得报，耶律世良大人的生父耶律室大人病危了，恐怕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佳鸾忧惧地说道。

“这消息来得也太突然了。”萧麒摇了摇头，镇定地回答道，可是还是难掩内心的慌张，慌张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种愤怒，说实话耶律室告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一来耶律室年事已高，告病也并不算稀奇，二来宫中的高勋和达蓝阿钵党同伐异，也让他颇为不齿，所以只要没什么要事，他就告病不上朝。长时间的循环让萧麒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在萧麒放下防备的时候突然再来雷霆一击，再次让无所准备的萧麒痛心疾首。

“走吧，跟哀家去看看。还有，下次这种消息你一定要尽早通知哀家，明白么？”萧麒虽然语气平静，但是内心早已经惊涛骇浪，空穴来风的愤怒之涛拍打在她伤痛的岩石之上，仿佛就要冲破萧麒的身体迸发而出。

“是，奴婢下次一定尽早禀报，这次确实是奴婢疏忽了，奴婢罪该万死……”佳鸾走在自己身后不停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可是那孱弱的声音在萧麒早已坚如铁石的耳根之下根本无法进入她那早已遍布凄风苦雨的心房，萧麒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只是内心失去耶律室的可能性让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走着走着，萧麒又突然站住了，就像被美杜莎投射的射线突然石化一样，突然地停驻就像急刹车一般，佳鸾一不小心差点一脑袋撞在这不可侵犯的太后背脊之上。

“不……不，佳鸾，哀家……哀家还是收回成命吧。因为……因为如果没了耶律室，那我大辽在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一个值得你火急火燎的大臣了……”萧麒说完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佳鸾没有听懂萧麒什么意思，但也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

耶律室府上，西暖阁之内，窗门都是紧闭着的，一片肃穆的气氛在黑暗的衬托之下更加相得益彰，耶律世良等家人表情复杂地站在耶律室的卧榻之旁，既不敢哭又不能笑，甚至没办法再跟耶律室搭上一句话，只能挂着那晶莹的泪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耶律室。而耶律室则躺在床上，无力地伸展着自己苍老的身躯，他眼窝深陷，两个眼球恐怕是那枯萎的身体唯一还有点水分的地方，此时此刻它们正向两个黄土塬上残破的炮台一样，无力地向前后左右转着向：耶律室正追逐着面前的尘埃。

室内光芒有限，紧闭的窗缝，就连光线都要把自己的身躯剪成合适的造型才进的来，那尘埃也就在光线上飘落着，就像滑滑板上的孩子们一样，它们不懂耶律室的悲哀，也不懂国仇家恨。可耶律室看着他们，追逐着它们，看着他们在空中柔软的旋转、飘落，反射着醉人的光芒，既像是辽太宗耶律瑾带着众人们走向天下时的那场温柔的梨花雨，又像是太宗爷驾崩时那场鹅毛大雪，耶律室捕捉着那些尘埃，他看着它，提醒自己，时光的匆匆是多么哀伤。风烛残年中的三朝老臣突然就想起了太祖爷耶律阿保机的豪情万丈，想起了太宗爷耶律瑾的风华正茂，想起了……想起了……

“父亲，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来看您了！”耶律世良虽然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怕惊动了气若游丝的耶律室，可是内心的激动还是让他热泪盈眶。屋内的众人突然看到奄奄一息的耶律室眼中好像又突然闪过了一丝光芒，看不见，可就像是要把整个屋子都照亮！随即，那气若游丝的老人却挣扎着想要自己坐起来。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还没忘了老臣么……还没忘了老臣啊！扶老臣起来，老臣……老臣要亲自再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唔嗯……请个安……”如年轻人一般的激动压在了这垂死老者的身上，那憔悴的身子骨再也经不起这样的重压，就像想用烈火点燃已经枯死受潮的朽木一样，耶律室突然之间就连话语都变得含糊了起来。

“耶律室大人不必勉强，哀家今日就钦赐你见驾免跪。”正当耶律室的家人想扶着耶律室起来的时候，一个端庄又不失温柔的女声便打断了他们的动作。随即，萧麒孤身一人出现在了西暖阁之中，虽然萧麒今天穿的很朴素，可是却仍然像要放出万丈金光，把这整个房子都照亮一般。身边的家人不敢违逆，赶忙又谨小慎微地把耶律室放回了床上。

“你们都先退下吧，哀家要跟耶律室大人说话。”萧麒随即轻轻摆了摆手，身边的家人点了点头，纷纷退出了屋内。

“太……太后娘娘喂……”耶律室还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萧麒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

随即，萧麒静静地亲自搬了张凳子，坐在了耶律室身边，弯下了自己的腰，两手的肘关节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两掌轻握，就像是坐在年迈父亲榻边的女儿一般自然又温柔。萧麒想了一下，红唇翘开：“耶律室大人，您是三朝老臣，可谓鞠躬尽瘁，如若有个闪失，也就能加上死而后已了。日后青史丹书，哀家一定要众史官好好赞你，让你万古流芳，你的子孙后代，有能的，哀家全部重用，庸者也能尽享荣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本宫在这听着。”

“回太后娘娘的话……老……老臣鞠躬……却还没有尽瘁……老……老臣也不想后已啊……”耶律室苍老的眼睛噙满泪水。人年纪大了，眼窝子也就浅了，不像萧麒还能强忍着泪水，耶律室此时早已老泪纵横，在室内阴暗的光芒照耀之下，反射出了不甘，看得萧麒也是痛心疾首。她多么想让上天再借给耶律室一点点光阴？

“是啊，哀家也不想您死而后已。谁想死呢？人都惜命。”萧麒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时光不饶人啊，他饶不过太祖爷，也饶不了先帝爷……哀家现在都不敢想自己年纪多大了，一想着就心慌。多想做点事情，给大辽的后世之君，再世之君，多留下点事情……”

“不是……太后娘娘……老臣……老臣历仕三朝了，看见的死人多了……自己呢……我自己也活够了……老臣惜命，可老臣不是怕死啊……老臣只是想，老臣走后，太后娘娘身边的高勋和达蓝阿钵……就……就永远不可能再平衡下去了……太后娘娘……您一个人衡平大辽九十万里江山、千百年之基业……老臣放心不下您啊……”耶律室痛心地说道，句句都像利剑，让早已坚如磐石的萧麒心里也轻轻颤抖。

“是，没错。哀家也舍不得你，可是你放心，哀家会有办法的。”萧麒咬了咬牙。

“可是……可是老臣不解……即使是老臣将死，皇上也才刚刚……刚刚继位，为什么就要急着拿掉高相和达相两位……重臣呢？太后娘娘……您是千古贤后，定能成千秋伟业……可是现在……您……您是不是也……也开始迷恋权力了呢？”耶律室的一句话让萧麒有些寒心，可是萧麒还是没说什么，因为这是她早就准备好面对的事情。

“耶律室大人……你这么说哀家，哀家不生气，因为哀家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哀家。哦，不，何止于你？就算是那些平头百姓，也肯定会这么说哀家……但是那又如何呢？哀家还没进宫的时候，还是阿里拔氏家里的丫头的时候……就曾经这么说过先帝爷。他告诉哀家，他说哀家不懂他，可能之前不懂，以后还是不懂。但是这不妨碍他把事情做好，人言可畏，但也要看说的是谁，废话自有废人听。现在，哀家告诉你，耶律室大人，哀家只是不想把他们俩留给我的皇儿，哀家只是想让我的皇儿在翅膀长硬之前不要被人打下来。”萧麒冷冷地说道：

“无论你信不信。”

“嗯……那老……老臣就能放心的去了……”耶律室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那张被如刀岁月刻得痕迹斑驳的脸突然笑得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纯真无邪，哭着来到这个世界，耶律室却打算笑着离开，萧麒真没办法形容他这种情操。

“不许死，你忘了先皇继位之时曾给哀家留了一道圣旨么？钦赐哀家下诏称朕！昔日哀家用过一次，是在录用郭袭的时候用的，现在哀家再用一次：朕令你躺下，给朕躺下，省下所有的力气来活！朕让你活着，你听到了没？耶律室，你躺着给朕接旨！”萧麒严厉地说道，她不想再温言挽留耶律室，她为了能让耶律室活着，甚至不惜严厉地逼迫他活着，甚至不惜用先皇耶律瑾的圣旨来压他，就是为了他活着。“老……老臣……老臣奉诏……遵……遵……”耶律室说完全力伸出了自己那形容枯槁的手，早已塌陷在他骨骼之上的皮肉宛如倒塌的帐篷，整个手看起来却像是枯死的树枝，可他还是尽力地伸出了那手。耶律室的胸膛艰难地翕动着，一鼓一鼓地，就连呼吸时那气流通过肺叶的声音都变得撕心裂肺，好像空气都能撕碎他的身躯。当那只手举到了最高点，萧麒从耶律室的眼睛里好似捕捉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芒，萧麒不信地摇了摇头，他认识耶律室很多年，却从没在耶律室的目光中看见过如此难以置信的光芒。耶律室的嘴唇半闭，好像就要发出那最后的翘舌音，读出最后一个“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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